《深牢大狱》正文二十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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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被他拥有,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流连,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张望着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他坐长途汽车走京昌辅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望着窗外的蓝天黯然发呆。奶奶老多了,只有哭声没变。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着奶奶像孩子似的抽泣,抽泣得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则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
    奶奶的嘴角绽开了笑容,但双颊依然老泪纵横。奶奶后来对刘川说道,她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一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就是在刘川父亲病逝的时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像见到刘川回来这样感慨。她对刘川说,在她住进养老院的半年之后,她突然变得没有信心,因为她预感到自己可能熬不到刘川走出牢门,熬不到刘川过来接她,她预感到她永远见不到刘川了,她预感到当她咽气的时候,身边将没有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她的一头银发就开始脱落,她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腰杆挺直,坚强乐观的老太太了。这三年要不是小珂和钟天水常来看她,要不是小珂逢年过节把她接走,让她还能感觉到孙子的人脉,她也许真的等不到此日此时,他们祖孙在阳光之下重逢相见。
    这一天刘川一直在养老院里陪着奶奶,祖孙之间,如恋人般温存相依。从小,奶奶就爱他,他也爱奶奶,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难解难分。
    中午,养老院开过饭以后,刘川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走回奶奶的房间。他在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城里赶来。那位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刘川,刘川叫了她一声阿姨,他认出这位不速而来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亲。
    这一天的下午,小珂的母亲和刘川一起,推着刘川的奶奶,走出了养老院的大门,她是受了小珂的委托,到这里来找刘川,受小珂的委托,来接他们祖孙进城。
    刘川出狱的那天,小珂刚从备勤转入执勤,将在监狱封闭工作一个月。她不愿让母亲到监狱门口去接刘川,她不愿意把自己对刘川的特殊关心,暴露在监狱的同事面前。她悄悄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让她第二天就到郊区的养老院去,她断定母亲在那座养老院里,一定能见到无家可归的刘川。
    小珂的母亲把刘川祖孙接到了刘川曾经租住过的那套房子,她告诉刘川,这所房子原来租给了一个开饭馆的老板,每月的租金也还合算,但两个月前小珂执意不再和那人续约,执意把房子腾空等刘川回来。她说刘川刑释之后一时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和奶奶久别重逢,却无法团圆,她对母亲说,她不想让刘川出狱后过得比狱中更难。
    刘川回来了,他曾经以这里为家,他曾经在这里避难,奶奶也在这里住过,还在这里度过了今年的春节。
    他回来了,他想,他如果挣到足够的金钱,他一定要再把这里租下,在他的下意识中,与他家原来那幢经历了恐惧和破坏的华丽的公寓相比,这里拥有更多的温情,这里更像一个安定平和的家。
    篇末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至此已经讲完,关于个别线索的收尾,再稍稍交待几句。
    刘川住进了小珂家的房子,落户口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找工作的事也比预想的顺利,他很快就在一家运输公司应聘到一个司机的职位。这工作是王律师介绍他去的,按他的要求,只要挣钱多点,不在乎多苦多累,不在乎好听难听,于是,王律师就推荐了这份差事。这家公司是跑长途货运的,每月光底薪就是一千,每拉一次货,还能按公里提奖,每公里五角钱,一个月要是跑个五千公里,就能挣到二千五百元整。这份收入在蓝领当中不算低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家公司是民营企业,不查档案,对刘川过去的前科劣迹,并不特别忌讳。
    刘川渴望挣钱的目的,除了他和奶奶的生活之外,还要按月支付小珂家的房租,小珂父母接他祖孙过来,房租之事一字未提。但刘川不能把人家的这份仁义,享用得如此心安理得。另外,刘川还对奶奶说过,他想尽快把这两年季文竹寄给他的一千五百元钱还了。他和季文竹应该有个善始善终的结束。
    刘川上班后半个月内,已经跑了两次长途,当初他在公大学车,考的就是大货。他随范家父子从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也开过两下拉煤的卡车,但真正驾驶这种“天马”牌的巨型厢式大货,还是相当紧张。公司为了节约成本,超过一千公里的大活儿,才配两名司机,一千公里以内的中活儿小活儿,都是一车一人。刘川跟公司的一位老司机跑了一趟南京,又自己单独跑了一趟保定。这两趟“天马”开得他手忙脚乱,首尾不能相顾,每次回来,都累得腰酸背疼。
    不跑车的那些日子,就陪在奶奶身边,同时继续准备国际法的考试。奶奶总在小珂妈妈面前夸他,说没想到刘川这趟监狱蹲的,真的长大成人!比过去懂礼貌了,会关心人了,也爱干活儿了,也知道节约钱了,也不顶嘴了,支使他做什么事情,他马上答“是”,然后马上去做,现在这么听话的年轻人到哪儿找去!
    自由的生活是幸福的,拥有自由之后,刘川别无所求。虽然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种自由。刚回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他都把灯开着,三年多的牢狱生活,睡觉都是开着灯的。夜里起床尿尿,他有好几次迷迷糊糊地,按着卧室门口的电门,冲门外喊:“四班刘川求茅!”他第一次决定关灯睡觉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延至半夜都没有睡着。
    他不在的时候,奶奶的一日三餐,出门晒晒太阳,还有“玻璃”的一天两顿,都靠小珂的妈妈帮忙照应。小珂妈妈自己还要上班,还要照顾同样坐在轮椅里的丈夫。所以刘川不跑长途的时候,就总去小珂家帮小珂爸爸糊纸袋信封。这活儿他在监狱干过,他们管这种活儿叫“折页子”,他还是一监区折页子的冠军呢,他折的速度让长年以此为生的小珂爸爸都叹为观止,自叹弗如。
    刘川还帮小珂的妈妈干活,做饭收拾屋子换煤气什么的。有一次帮小珂妈妈翻箱倒柜清理家里的破烂,小珂妈妈准备送出去卖掉,可刘川觉得那些破烂只能当垃圾扔了。两人一边收拾一边争论,争着争着刘川没了声音,小珂妈妈抬头一看,看到刘川从一只放在地上的抽屉里,翻出一沓邮局汇款的收据。他低着头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收据,在每一份收据的收款人地址一栏,都写着天河监狱的详细地址,在收款人姓名一栏中,都写着“刘川”二字。而汇款人的地址都是小珂家的地址,汇款人则写了“季文竹”的名字。连同这些收据上每次汇款的日期和金额,所有的字迹均由电脑打出,无比清晰地记录了一个让人落泪的秘密。如果不是刘川偶然翻到这沓“垃圾”,他也许将永远蒙在鼓里。就算他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也将永远无由确认。发现这个秘密对刘川来说,犹如一次痛苦的蝉蜕,他蜕掉了被梦幻麻痹的外壳,露出了感觉真实的血肉之躯。
    小珂的妈妈伸手过来,想拿走那沓收据,刘川一抬手躲开了。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小珂妈妈的面孔,他问:“这是给我寄的?”
    小珂妈妈支吾了一下,想绕开这个话题,“谁知道呢,这是小珂的东西,早没用了,给我我一堆扔了去。”
    刘川再次躲过小珂妈妈伸过来的手,“我要留着。”
    他说完,把那沓汇款收据,装进自己兜里,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迈步走出门去。
    九月上旬,刘川接了一单中活儿,拉一车消毒液到襄垣去。虽然非典已过,虽然大多数人的本性,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但消毒液依然俏销如故。出发之前,他买了些水果月饼之类的礼品,去了一趟钟天水家里。本来他计划中秋节那天去看一看老钟的妻女,为她们孤儿寡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巧节前就要发车离京,节后才能回来,所以他决定在走前务必过去一次,提前把过节的东西送到老钟的亲人手中。
    虽然老钟牺牲已经数月,但刘川的到访仍给这个家庭带来哭声。刘川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们,他告诉老钟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他和她一样,把老钟当做父亲,很严厉,很慈祥的一位父亲,一旦离开他了,心里总觉得缺少了支撑。
    所以,他和她们一样想他,他告诉她们,他将在九月十一日中秋节那天从襄垣返回北京,他决定走旧路翻越阳曲山,去寻找老钟救他一命的那个山凹。他想在老钟离开他的地方,找老钟再做一次心理咨询的谈话,他想把这一段的心情告诉钟大,想问问他自己该怎样度过今后难料的一生。
    老钟妻子送刘川出来的时候,脸上现出了与老钟同样的慈祥,她告诉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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