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狱》正文二十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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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户需要一份由亲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单位为他出具的住房证明,而这份证明,他又该找谁弄去?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人潮车海中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该在哪一个车站放下自己,连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车子经过航天桥时他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视线中潦草地划过,刘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旧的行李,决定在此下车。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那个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进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从这里搬到酒仙桥去了,又从酒仙桥搬去了和平里,也许又从和平里,搬到了一处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经买下了一所高档的公寓,公寓里面已经装修一新……
    刘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扫过,有几分心酸,有几分留恋。巷口的那间小卖部以前就有,刘川就用这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
    居然,电话通了。
    刘川一听到季文竹熟悉的声音,额头上就立刻布满了紧张的汗珠,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会好得如此凑巧。他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那感觉几乎不像面对久别的爱人,倒像面对一个新来的队长。
    他说:“文竹,是我,我是刘川。”
    “刘川?”电话那边,有点疑惑,有点发蒙,“哪个刘川?”
    “就是刘川啊,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你是刘川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这是从里边打出来的吗,你这是监狱的电话吗?”
    “我出来了,我刑满了,我这是在你们家门口打公用电话呢,就是航天桥你原来住的这边。”
    “你出来啦?”电话那边的声音惊喜地抬高,可以想见季文竹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你已经出来了吗,你彻底没事啦?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让刘川的心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抚慰,让他禁不住激动得热泪双流。
    他强压声音,不想露出一点哽咽,他说:“文竹,我,我想见你……”
    他终于知道,这一天的阳光为何如此明媚,这一天的微风为何如此清爽,因为这一天就是他时来运转的日子,因为季文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在航天桥是吗,我马上找个车去那儿接你。我在亚洲大酒店呢,今天中午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开机仪式,你来看看吧。中午我们就在这儿吃饭,你过来好啦。”
    半小时后,来了一辆捷达轿车,在这间小店的门口,接上了刘川和他的行李,还有他的玻璃文竹。
    亚洲大酒店刘川以前来过,不知是因为这里刚刚做了装修,还是刘川在狱里待得太久,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目不暇接。来接他的是剧组里的一个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有点晕头转向。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看来她又要饰演主角,要不然也不会发一句话就有人那么老远开车过来接他。他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不敢向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寒酸得格外刺眼。他不得不自惭形秽地龟缩在后面的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他和季文竹之间,已相距太远,一个是刚刚蹿红的明星,一个是刚刚刑释的囚犯,他们之间,已有天壤之别。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问完本剧的创作制作,话题又转向明星生活。关于生活的提问大都比较善意,语气多是恭维与祝贺。但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的心跳蹿到喉头,又从喉头沉入丹田,沉得心肌发梗,凉气贯顶。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记者在问季文竹新婚燕尔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夫君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刘川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他的狱中三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季文竹已不是过去那个到处租房到处找戏的北漂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将牵引她攀上事业之巅,而演艺事业无止境的收获,不正是季文竹最大的人生目标吗?
    刘川没有再听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他的这身土气的装束,连服务员都不由侧目耳语,但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又能看出他们并非在议论他的衣服,他们似乎是在诧异他的表情,刘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那天晚上刘川去了季文竹的新家,那是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东直门那一带这几年变化很大,季文竹在刘川下午打给她的电话里说了半天,也没让他搞懂具体走法。于是,还是由那位热情的剧务开车在约定的地方接他,一直把他送到那幢公寓楼下。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的婚纱彩照,新郎和新娘一样浓妆艳抹,扮嫩扮得有点做作。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但她既然能派剧组的剧务开车来接刘川,至少说明,她请他来,并未瞒着她的那位丈夫导演。
    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他脱了胶鞋的袜子上,隐隐有些走了一天路的汗酸。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死了你就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以后就养假的就行。”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刘川一律简短回答,并不额外发挥。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多了,脸上的表情也训练有素。也许演员都该这样,生活如戏,每一刻都是表演的练习。
    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刘川说:“好。”
    他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他下午给季文竹打电话求见,说好就是要送她一盆花,没有其他事的。
    季文竹也站起来了,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几死几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他爱的女孩,熨帖着胸膛,他靠了这个幻想,一步一步从黑暗中爬出来,找到人间的曙光。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而且就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拥抱比他几年来朝思暮想的还要轻盈,还要优雅,优雅得几乎彬彬有礼,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觉——这也许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拥抱,这个拥抱也许和他的想象并无不同!于是他想哭,想把几年来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给她听,但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用背书一样的声音哑声说道:“好。”
    在享受幻觉的同时,理性始终不至彻底枯死,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他向路人询问了酒仙桥的方向,一直步行了很久很久。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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