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女逃亡者[16]

追忆似水年华最新章节目录
   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爱,希望被爱是因为正在爱。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些人的爱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爱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她的理解和爱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在谈到女人的“可爱”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来,就象儿童说“我亲爱的床,亲爱的枕头,我亲爱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爱”,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以及另外一种人的精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会到的痛苦与外科医生在我们心脏里取子弹时感到的痛苦如出一辙。一个普通的羊角面包,只要我们吃它,它就比路易十五吃的雪鹀、小兔和山鹑更使我们感到快活,我们躺在山上时,离我们几厘米远的眼前的一根簌簌颤动的小草的草尖可以遮住几里以外的山峰的令人晕眩的尖顶。
    此外我们的错误并不在于我们高度评价我们所爱的女人的聪慧和可爱,无论这种聪慧和可爱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对别人的聪慧和可爱无动于衷。谎言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愤怒,善心只有在来自我们所爱的女人时才会引起它永远应当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激之情,肉欲具有恢复智慧和为精神生活打下牢固基础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再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了:一个我能使我与之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我能够信赖的人。信赖?别的人不是比阿尔贝蒂娜更信赖我吗?我同别的人谈话的话题不是更广泛?问题在于,信赖或谈话这些极平常的事只要融进了爱情,那独一无二的神圣的爱情,它们是否很理想这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又看见阿尔贝蒂娜坐到她的自动牌钢琴前面去了,她头发漆黑,双颊微红:尽管她想推开我的双唇,我的嘴唇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舌头,她那母性的,滋补而又不能食用的圣洁的舌头,阿尔贝蒂娜即使只让她的舌头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的胸腹,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和露珠也会使我认为这种表面的抚爱出自她肌肤的深层,这深层显露出来有如一块布料翻出它的底面,因此这种抚爱哪怕是最表层的触摸,也仿佛具有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
    我还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爱交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爱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爱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习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爱的女人,也失掉了爱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温柔的情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爱恋奥黛特并为她妒性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丢了命我也算不得损失严重;我无非丢了一个空无所有的外壳,一部杰作的毫无内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还能把什么东西引进这个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这框架业已包涵的内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赖以生存的正是对那些甜蜜时刻的回忆,这个精神支柱传递给我的祥福恐怕连死之将至也难以摧毁吧。在巴尔贝克时每当她为了讨我喜欢在头发上洒香水因而耽误了时间,我总命人去寻她,她当时是怎样飞跑过来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厌的巴尔贝克和巴黎的图景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历历在目的篇章。这一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对她来说却曾经是她的行动,是她象悲剧情节发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动。人的成长一方面表现在我们自身,另一方面却表现在我们自身之外(我对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当时我注意到了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断增长的优点,而这种增长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本人的记忆力),这两方面的成长又不免互相影响。我在千方百计了解阿尔贝蒂娜并试图全部占有她时,我只顾凭经验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奥秘都简单化成全部和我们本身的素质貌似的东西,其实想象力总是使这些人和地方在我们面前显得千差万别,我只顾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乐都推向快乐本身的毁灭:因为我要做到这些不影响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我的财产和我俩喜结良缘的光辉前景曾经吸引过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过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聪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计谋的灵活性也曾使她接受过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来越把这种囚禁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这种纯粹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展造成的囚禁又反过来冲击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这种冲击本身又反过来提出一些使我内心越来越感到痛苦的新问题,因为她已从我的牢狱里逃走并且在马背上夭亡,而没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匹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疑团,如果我去核实这些疑窦,这种核实本身就会比我在巴尔贝克发现她认识凡德伊小姐更为残酷,因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边安慰我了。由此可见一个自认为过着封闭式生活的人心灵里的长吁短叹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现为独白,因为现实的回声会使这种抱怨偏离正道,而且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好比自发进行的主观心理实验,这种实验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另一种生活构成的纯现实主义的小说提供它的“情节”,而小说跌岩起伏的情节又会反过来使心理实验的曲线弯曲而且改变心理实验的方向。情节是多么复杂而紧凑,爱情的发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或舒曼的叙事曲,尽管开端有些许迟缓,间断和犹豫,那结局又是多么神速!应该把我们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摆在最后一个年头,对我来说这个年头真好比一个世纪——因为在我思想上,从巴尔贝克到她离开巴黎,阿尔贝蒂娜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同时她本身也在独立于我之外的情况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虽然并不持久却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实,几乎无所不包,这种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许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过是某种带必然性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没有在一篇考古论文里读到描写巴尔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万在对我谈到这座教堂堪称波斯式的教堂时没有把我的兴趣引向拜占庭时期的诺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华旅馆建筑公司在巴尔贝克修建的那家舒适卫生的宾馆没有促使我的父母下决心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去巴尔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阿尔贝蒂娜。诚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尔贝克,我既没有发现我梦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没有找到那永恒的雾霭。那行程一个钟头35分的漂亮的火车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为了补偿我们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却未得到的东西,生活往往会给予我们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东西。在贡布雷,每当我愁苦万状地等待母亲向我道晚安时,谁又会对我说我那时的忧虑可以消除,随后在某一天又会复苏,不过不是为我的母亲而是为一个少女复苏呢?这个少女开始无非是海天连接处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观赏的花,一朵有思维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气地热望在这朵花的心灵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当她不知道我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时,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几年以后正是为一个陌生姑娘的一声晚安,一个吻,我象孩提时等不到母亲前来看望我那样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这个阿尔贝蒂娜,如今她的爱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可是倘若斯万不曾对我谈到巴尔贝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她。她也许会活得更长,我也不至于终身为她的死而备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义的爱而听任阿尔贝蒂娜长辞了人世,这似乎和我谋杀我的外祖母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