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一千三百八十八章一以贯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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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而当时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他虽也崇王学,但心底很看不起来拍他老师马屁的人。
    但是呢?
    张居正很讨厌别人逢迎徐阶,但自己又极度喜欢别人逢迎。他任首辅后,官场上对他的献媚讨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阶当年。比如著名的那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当时官场上拍张居正马屁的程度,几乎快到了劝进的份上了,而对此张居正也是很无耻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锡爵当首辅,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员向他呈的贺文稍溢美了些,结果被王锡爵当面斥责了一番。唯独对众学生中刚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誉之词。
    这三人中,徐阶当年如何,林延潮是没见过,不过张居正和王锡爵对于下面官员献媚讨好的态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张位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刚毅,当年反对张居正大权独揽被贬而不悔,但轮到自己为相,前后几任吏部尚书皆与他不合而去。为政时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员来执行他的主张,但他又不能摆脱官场上的结党之弊。对于下面官员对他的谄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内心却非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说张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不过赐用腰舆行于禁宫确实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辅才有的待遇,至于肩舆唯有八十岁后的严嵩及张居正方有。
    当然林延潮,沈一贯自也向张位送上颇厚的贺仪。其他官员都巴结了,你可不好不巴结。
    稍后林延潮入张位值房议事。
    张位直接对林延潮道:“宗海,本辅并不希望天子赐下腰舆。”
    林延潮故意讶道:“次辅,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为何突有此言?”
    张位道:“方才中书官传来圣谕,这八银二铜的银钱铸法,没有御准。”
    “那皇上的意思,要几成?”
    张位道:“皇上没有明言。”
    林延潮转念一想道:“这八银二铜再下去就是七银三铜,六银四铜,若再低银钱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张位叹道:“八银二铜,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辅就要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这才赐下腰舆予我,让本辅主动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摇头,任何一位内阁大学士碰上这样的皇帝都是挺惨的。
    还好现在是张位在次辅任上,要换了自己当如何?
    这时张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问道:“宗海,换了你是本辅当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岂敢做此比喻。其实说来说去,朝廷的当务之急还是缺钱,可是朝廷越缺钱,越是不能竭泽而渔啊。”
    张位道:“本辅知宗海有高论,还请赐教。”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心道,怎么还要再告诉你,然后上密揭给皇上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但是张位政见与自己相合,而内阁大学士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协助首辅为朝廷制定决策。
    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三位司礼监太监无不言道。
    天子又看了一眼密揭,这张位想了一夜写出的奏章,满以为这些忠心肺腑之言会打动天子,但是在天子眼底却是忤逆。
    天子负手踱步道:“八银二铜竟寸步不让于朕,张位难不知能有今日,都是朕之抬举,难道以为上了几个条陈,朕就非听他不可?是不是朕复了张文忠的名位,朝臣们就觉得朕可欺了。”
    无人敢应声。
    冬至。
    国子监图书馆。
    京师义学几十名老塾师皆聚集于此。
    京师义学自万历十年开办。
    此法其实最早并非林延潮所创,而是来自元制,元朝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立一社学。
    后明承元制,于府州县推行,务必让每名子弟都可以读书。
    但说是推行,其实力度有限。
    而林延潮在京师创办义学,不仅允许每名京中子弟皆可上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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