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汗》尘与汗——民工老何中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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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了一个电话本,找到了失主的电话,试着打那电话,那边一个老外惊呼起来……居委会的人跟老何一起分析,是有贼偷了那老外,掏走了现金,扔掉了这皮包;于是又通知了派出所,民警及时地赶到;后来那失窃的老外坐着出租车来了,领回护照、信用卡、汽车钥匙时,激动得不得了!原来对于他来说,窃贼拿走的那些现金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如果这些证件什么的丢失了,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他听说是老何拣到皮包并及时送到居委会的,连连跟老何握手,又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美金,说是作为酬劳,老何躲开那张陌生的钞票,推让不要,旁边的民警和居委会的人也帮着说:“这是应该做的……”可是,那老外后来又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执意要老何收下,民警和居委会的人继续帮他辞谢,老何却觉得那张百元的人民币很亲切,而且自己收下它也问心无愧,便道声谢接了过去……后来在宿舍里大家议论这事,小疙瘩和大芝麻都讥笑他“冒傻气”:“反正你也拿了他的钱,为什么不要美元?一百美元,官价也等于八九百人民币哩!”这事后来自然也讲给了莲弟和建煌听,两个人倒是看法相同:“一百人民币也就够了!”现在老何和莲弟、建煌恰好走过那个小花园,眼光又都恰好晃过那丛有些个枯黄的竹子,莲弟为转移话题,想起这档子事,顺口说:“爹,你这些天又在这里头捡到些什么宝贝?建煌现在做这‘蹦蹦床’的生意,需要一块计算时间的秒表,爹要能捡到一块就好了!”建煌眼尖,发现那竹丛里不对劲儿,说:“什么东西白生生的?有那么大的秒表么?怕是兔儿吧?”老何定睛一看,加上一股秽气朝鼻孔袭来,怒从中来,忍不住冲进花园,拨开竹丛,当即把在那竹丛里大便的家伙揪了出来,那家伙边系裤带边嚷:“你揪什么你!”那家伙一瞬间认出了老何,老何也一瞬间认出,那是园林局绿化队的,也是民工,平日脸熟得很的;那人不等老何责备,先声夺人地嚷:“怎么着?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们净在我们地面上大便?我就要报复!……”嚷完,一溜烟跑了。老何只望着他背影咬牙。倒是建煌一旁排解说:“爹,莫呕。我知道,你们这护城河边,风景虽好,却没一座公共厕所,怪不得屙野屎的多。”老何深深地叹气。到小馆子打牙祭的兴致,顿时全消。
    在那小饭馆里,直到热腾腾的鱼香肉丝,还有两扎冒着白泡泡的生啤金晃晃地端上了桌,老何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建煌还要了一大碗辣乎乎的水煮牛肉,老何说够了够了,莲弟却说不行不行,在北京住久了,她吃不得那么辣了,遂做主点了一砂锅的东北乱炖。莲弟用小玻璃杯,从建煌的大扎里倒出些个生啤,父女翁婿三个人,就着热菜对饮起来。建煌知道岳父一定在心里计算花费,就说:“这算俭省的吃法了。按城里人的规矩,喝酒是要点几道凉菜的。”莲弟为让爹从种种烦恼里摆脱出来,带头讲起了笑话,说起大姐那个小叔子德祥,运气蛮不错,一来北京,就找到个看传达室的工作,可他头一回接电话,把那听音的一头,搁嘴巴边,把传音的那一头,放耳朵边了,结果误了人家的事儿;可那老板却并没有开除他,倒说他这人憨实可靠,一直留用到如今,可见傻人自有傻福气!莲弟等着爹笑,老何并没笑,建煌就说:“这事爹早知道,你净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于是讲起自己所经所见的好笑事来,头几桩,老何听了也没笑,后来讲起,那天忽然有个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太婆,要来跳他的“蹦蹦床”,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敢让那老太婆跳,劝说的话没说完,老太婆竟自己登上了那“蹦蹦床”,跟几个小娃娃一起,足足跳满了三分钟,边跳还边拍巴掌,还尖叫……建煌挤眉弄眼地学那老太婆跳“蹦蹦床”的表情,这下老何嗬嗬地笑了,说:“她怕是个疯子吧?”建煌说:“她不疯。跳完了,非给我十块钱。起初我不敢收,后来望望她,真是很高兴的模样,就收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是个退休的工程师哩。你信不信?”老何心头一动,饮一大口生啤,竟反转给小两口讲起他遇上的怪人来。
    那人是个又瘦又矮的老头,住3号楼,常到楼下小花园来活动;老何在小花园里做活路时,总会有人在小花园里活动,但那些人,无论大人小孩,多半都不注意老何,有的青年男女,躲到竹丛里去搂着亲嘴儿,显然是怕有人看见,可是老何分明就在他们身边用竹耙子耙落叶,他们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老何不过是竿大竹子;小学生放学后到小花园里踢皮球,皮球砸到了正拖着长蛇般的黑胶皮水管浇花木的老何身上,他们也不道声对不起,只当是皮球被树干反弹回去,继续地跑跳嚷叫着抢球;有的人倒像是感觉到了老何的存在,但那反应只是快接近他时,赶紧绕过他的身子,再接着往前散步,这也难怪,干活的老何一身尘土,暑天里更是一身的汗腥味;只有那个老头,有一天,老何往大竹篾筐里捡花园里散落的塑料口袋废纸片儿,捡完了正站在雪松底下歇息时,他走近老何身旁,客客气气地问:“老弟,你两边肩膀,怎么不一边高啊?”老何就跟他说:“怕是这右边肩膀,让挑稻谷的扁担,成年累月的,压高了!”那老头就笑,说:“压,该是越压越低,怎么倒越压越高呢?”没等老何答言,又笑,点着下巴说:“是了是了,扁担越是狠压,你这边肩膀上的肉坨就越狠长……你该常常换肩膀挑才对啊!”就这么样,俩人认识了,后来每在那小花园里遇上,他们就聊上一会儿,老头是个教授,姓曹,让老何叫他曹老师;教授该是在大学里教书的吧,可老何觉得那曹老师除了下楼到小花园里转转,整天只是待在那楼里头,也没见他有什么学生,问他是不是退休了,又说没退,很让老何纳闷。
    开头,曹老师跟老何聊,主要是指点着小花园里的那些花木,讲它们的习性,曹老师书本上的根据多,老何实际伺弄它们的心得多,比如那株金合欢,周围别的树早已青青翠翠,它却直到谷雨逼近,还是光秃秃的,老何头次遇上那么个情况,以为那树死了,要伐它,谁知谷雨一过,它一夜间却枝枝蹿出了嫩芽,一周过去,羽叶肥大,立夏时,就盛开了马缨似的红花,香得怪怪的……两个人说起那合欢树来,都赞叹说真是晚发有晚发的好处——它叶黄飘落也就比周围的树晚。老何在聊花木的过程里,也就问到曹老师多大年纪,老伴什么属相,一月能拿多少薪水,儿女几个,工作想必都不错,能挣多少,孙儿孙女又一共几个,等等;既问到,曹老师也就简略回答;曹老师说出的那个薪水数目,实在并不令人羡慕,可是,他一个儿子在美国,一个闺女在日本,这就让老何觉得,今生今世,没办法去比了。两个人认识好久了,有一天,又在小花园里遇上,又一处说话,老何忍不住了,跟曹老师说:“你怎么总不问我?”曹老师不明白:“问你什么?”老何说:“问我老伴儿的事,我女儿女婿的事,我干这份工,挣多少钱,我能存下多少,什么的。”曹老师望着老何,半天没吱声,忽然摘下眼镜,掏出个手帕,擦了擦眼睛;戴上眼镜后,说:“何师傅何师傅,我问我问,你说你说……”老何于是跟他聊起了自己的种种情况。当然啦,老何毕竟还得干活,只能是断断续续地,小歇时,聊那么一点。曹老师跟老何聊天略久,便总用右手掌,在鼻子底下遮着,有一回老何就问他:“是不是怕我身上的气味?”曹老师吃了一惊,回答说:“不。是怕我自己嘴里的气味不雅。”后来老何发现,曹老师跟楼里的邻居说话,也那么个做派,可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习惯……
    老何喝着扎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讲起了这么个曹老师的事情来。莲弟、建煌听不出个兴致,可是觉得爹能把别的事情暂撇一边,没烦没恼地拿不相干的人和事来当下酒菜,是桩好事,于是都专注地听着。莲弟问:“爹,你说他怪,究竟怎么个怪法?”
    老何呷一大口酒,说,怪在有一天,天阴阴的,我做完活路,正要撤,他来了;那时候小花园里已经没别的人,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发现他那天跟平日比很不一样,平日他衣服总穿得规规矩矩、平平整整的,头发虽不多,也总梳得巴巴实实的,那天他身上套个对襟的毛线衣,却扣错了纽扣,头发也乱竖着,到我跟前,也没把右手掌挡到鼻子下头,劈面就跟我说:“何师傅何师傅,你帮帮我!”我马上应答他说:“我帮我帮!”我心想,一定是他家有什么力气活,想让我上楼帮忙,就问他:“要我怎么帮?”他说:“你要告诉我,告诉我……”我问:“告诉什么?”那时候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他,就连你们妈的腿脚怎么落下残疾的事,德祥怎么娶上眯眼儿的事,长颈鹿怎么告德光要把他送进大牢的事,统统都愿意告诉他……可是,他问我的,你们猜,是什么呀?
    莲弟和建煌对望,都在猜,一时都没说出所猜的,老何已经把那曹教授那天问他的问题道出来了,原来那曹教授急急迫迫所问的是:“何师傅,你告诉我:人活着,为的什么?”
    莲弟听到这个谜底,扑哧吐出嘴里的酒,纵声大笑起来。建煌本也觉得可笑,因为莲弟一旁露丑,笑上加笑,使劲用手里筷子连连敲桌子。饭馆里别的人都扭头朝他们望。
    孩子们的畅怀大笑,使老何也禁不住嗬嗬地笑了起来。莲弟笑够了,说:“姜是老的辣,一点不错。爹的这个笑话,前头好淡,最后好酽!”建煌说:“跳我‘蹦蹦床’的那个老太婆没疯,我看这个曹老头子怕真是犯疯病了!”小两口又都劝老何吃菜,建煌让上米饭,莲弟让把东北乱炖拿回去再炖热;就都没再问老何,当时是怎么回答那曹老头的。
    当时,老何怎么答的?他想也没想,就说:“曹老师,你要是好人,问这个干什么?不活,随便死了不成?”记得那曹教授先是一愣,后来就抓过他一双手,握了又握,一连串地说:“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后来天上掉雨点,他们就各自走散了;后来好多天没见到曹教授,再后来,听楼里人说,他去美国,儿子那儿去了。
    孩子们既然笑过了,不再往下问,米饭也上来了,于是老何也就津津有味地就菜吃饭。不一会儿,一砂锅东北乱炖热好重上,确实是乱炖,里头肉呀下水呀骨头呀土豆呀白菜呀豆腐泡呀粗粉条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很香,很下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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