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1588第三章同类相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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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一面说,一面回身过去朝她微笑,纷纷扬扬的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他的冠帽上、氅裘上、衣襟上。
    这是一个现代人才能拥有的笑容,黑压压的红墙黄瓦也镇不住他自由的灵魂。
    李氏在此刻有那么一瞬息走了神,她恍惚觉得她和他不是在四百年前的大明,而是在某个影视剧的拍摄现场间隙,怎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真当上了皇帝也当自己在演戏,
    “我是在想,你因为怕给别人添麻烦而不愿意用轮椅真是太没名堂了。”
    李氏回避了朱翊钧的结论,她觉得女人在面对高她一等的男人时必须要若即若离,保持一定的神秘性,男人要是知道自己可以把某一个女人的所思所想全部掌握,那他定然会不由自主地对她轻蔑起来,
    “即使你现在不想在紫禁城里铺设支持残疾人通行的无障碍设施,待几十年后李自成进京,他还是会一把火将这地方全给烧了,那你现在对这明朝故宫的百般保护又有甚么意义呢?”
    “再者说,明朝故宫究竟是甚么样儿,在我们那个时代,根本就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一件事儿,说不定明朝故宫里本来就有类似无障碍通道的设置,只是清军入关之后、再修故宫之时,没能完完全全地将这些设置还原呢?”
    “从结果倒推原因真是很多此一举,即便从结果反推,既然你已经知道明朝故宫迟早是要被毁的,何必不趁着现在拥有它的时候,最大程度地去享用它呢?”
    朱翊钧回道,
    “我现在就在想办法让它不被毁啊,谁说李自成一定会进京、清军一定会入关呢?”
    朱翊钧是给李氏留了余地的,他想,只要李氏这时候接上一句,“那我能不能同你一道想办法呢”,他就会给她封一个女官的职位。
    虽然晚明女官的实际职务早就全被宦官取代了,但六局一司好歹算是祖宗家法的一部分,宫中专司引导后妃礼仪的“女秀才”和“女史”还是不少的。
    不料李氏接着道,
    “既然你这么怕麻烦别人,你又怎么能肯定你想出来的办法不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呢?”
    朱翊钧回道,
    “可以一步步协商嘛,英国人不是就协商出了《自由大宪章》和‘光荣革命’吗?总得有个过程罢。”
    李氏道,
    “可是大明的情况和外国不同,大明的生产资料和土地资源由少数封建地主垄断,加上独裁而专制的皇权,如何能像英国一样发展出资产阶级新贵族呢?中国就没有不流血牺牲的革命,像‘光荣革命’那样的非暴力政变几乎不可能在中国发生,中国就没有这样的土壤。”
    朱翊钧道,
    “皇帝那一条可以不算,我就是皇帝,你觉得我专制吗?”
    李氏接着道,
    “是资产阶级推动了君主立宪,不是君主立宪发展出了资产阶级,你想当虚君,你想搞投票,你想让商人的地位超过士大夫,可是除了你,这大明朝文臣武将、皇亲国戚,谁都不同意这么干,你说你这是在自己革自己的命,我看不见得,你就是在自我感动。”
    朱翊钧道,
    “哦?自我感动?”
    李氏道,
    “你就是挺陶醉于‘当好人’的。”
    朱翊钧道,
    “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朱翊钧又原样坐了回去,
    “我要不是个好人,我肯定早在发现你跟我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下令把你杖杀或者发配浣衣局了。”
    李氏道,
    “对于皇帝而言,杀伐果断实则是一个优点。”
    朱翊钧笑道,
    “那你现在就可以去辽东找努尔哈赤,他杀起人来肯定特别有魅力,再说了……当年万历皇帝用杖毙来威胁你,非要让你说出你的对食是谁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特别英明神武?”
    李氏默然片刻,尔后幽幽地道,
    “嗳,那时倒不是我硬咬着牙不说,而是我刚刚穿越过来,是当真不知道这位李姓宫女的对食是谁,后来我随便说了一个特别大众化的明朝男性名字,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出宫多年的老太监。”
    “现在想想也是挺对不起那个老太监的,人家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刚回乡过了几天清静日子,不料被我这么一句话,就差点儿又丢了性命。”
    朱翊钧感同身受地陪李氏叹了口气,
    “是罢?你看你在情急之下,迫于无奈的一句话,都能因为差点儿阴差阳错地害了一条人命而记挂到现在,何况我作为皇帝,一道御旨就能抄家族诛呢?”
    没想到李氏接下去又道,
    “是啊,因此那个时候我就下了决心,如果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做一个掌权者,大明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那别人就会掌握你的生杀大权,我才不想任人宰割呢。”
    朱翊钧心想,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同样一件事情,竟然能得出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我听明白了,所以你是觉得,我就是你的‘机会’,是罢?”
    李氏道,
    “不然呢?你是这紫禁城里所有宫人的机会啊。”
    朱翊钧对着面前的雪花笑了一笑,他真是很久没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我觉得你和努尔哈赤真挺配的,可能努尔哈赤后来起兵叛明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想法。”
    李氏认真道,
    “对,很有可能,所以我觉得你这么执迷于‘当好人’就不合情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能这么畅通无阻地发号施令,是建立在之前万历皇帝喜怒无常的基础之上的,我可以不忿万历皇帝滥杀无辜,但是你就没有这个资格。”
    “能选择使用的权力才有威慑力,譬如李成梁可以用选择不杀努尔哈赤来换得他的忠心,那是因为努尔哈赤知道李成梁是真的会对蒙古和女真痛下杀手,你想一想,如果前朝后宫都看出你不会杀人,看出了你想‘当好人’,那还有谁会去遵守你的命令呢?”
    朱翊钧笑着反问道,
    “你在现代是做甚么工作的?怎么杀人在你眼里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氏回道,
    “这跟我在现代是干甚么的无关,这跟视角有关,皇爷,您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奴婢看到的是人民。”
    朱翊钧还是那么微微笑着,
    “这不是在演电视剧,你没必要说这么郑重其事的台词。”
    轮椅停了下来。
    李氏放开扶手,从轮椅背后绕到了朱翊钧身前,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的脑子里曾经转过这一丝念头,老天爷让你穿越成明朝的万历皇帝,并不是想让你重活一次,或者想让你体验一把古代的帝王生活,而是想借你的手去拯救这个国家。”
    李氏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跪了下来,她将那秀丽小巧的脸孔轻轻地搁在朱翊钧的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位现代皇帝,
    “你要拯救的不是一个衰落的封建王朝,也不是去拯救一个所谓的‘民族’,也不是按照历史去杀个痛快或者把欧洲人曾经承受过的苦难、享受过的欢愉再在大明重演一遍,你真正要拯救的永远是人民啊。”
    “你要同天灾做斗争,同战乱做斗争,同尖锐的社会矛盾做斗争,同巨大的贫富差距做斗争,不仅要斗,还得一遍遍强调为甚么而斗,你要为无立锥之地者做斗争,为食不果腹者做斗争,为不能受教育者做斗争,为忍受严寒者做斗争,还要为老无所依、幼无所养者做斗争。”
    “正是因为这大明有那么多人民的苦难,有那么多人民的血泪,才要不断的去斗争,因为不去斗争就不能生存,而如果要斗争,那必得牺牲、必得流血,必得要杀伐决断,对作恶之人不存丝毫怜悯。”
    “因此你必得去杀、去斗,牺牲你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良心,这是你作为一个皇帝必得去付出的,善良不是你不想付出和牺牲的借口,如果当了皇帝都不敢杀人,不敢好色,不敢有征服之欲,不敢有掠夺之心,不敢运用你在现代时没有的权力,那你这皇帝,当得和历史上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又有甚么区别呢?”
    李氏那五官精致的面孔仿佛是霜雪里的花,下一刻就将寒风吹去,当头笼罩的天地不仁在她的眼角眉梢里融化出一点光辉,她将侧脸靠到朱翊钧虚虚摊着的右掌里,皇帝的手稳稳的。
    朱翊钧感受着他掌心孵住的一片腻滑,看着李氏发髻上的那两枚“草里金”道,
    “你在勾引我。”
    李氏回道,
    “不,我是在勾引大明天子。”
    朱翊钧道,
    “现代女性怎么会喜欢万历皇帝?他有足疾,行动不便,晚年肥胖、驼背,患口腔疾病,何况他有后宫三千,还是个双性恋者,甚至还对宫女和太监的相恋心生嫉妒,除非你慕残,否则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男人?”
    李氏道,
    “他是他,你是你。”
    朱翊钧又笑,
    “可是你方才就是在教我成为他。”
    李氏从他的手里抬起了头来。
    朱翊钧抚摸着她的发髻道,
    “你怎么能一面指责我胆怯,一面又想利用我的软弱呢?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想当人上人,你想享受荣华富贵。”
    朱翊钧收回了手,他仍是谦逊有礼地微微笑着,
    “嗳,好了,朕在这里停得有些冷了,你赶紧站起来罢。”
    李氏站了起来,重新回到朱翊钧身后,
    “你不会是不喜欢女人罢?还是因为我咄咄逼人,在你面前显得太过强势?”
    朱翊钧又摇头道,
    “都不是,是因为我还不想开展一段亲密关系。”
    李氏问道,
    “为甚么?”
    朱翊钧道,
    “你真想知道?我怕我一说,你又会觉得这是我自我感动的一部分。”
    李氏道,
    “你还是说罢,不然我一定会怀疑是我自己不讨人喜欢。”
    朱翊钧咬了下唇,这动作跟方才李氏进慈宁宫回话时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我觉得一旦我发展出了一段亲密关系,那我一定会起私心,因为人性中的恶往往是由爱激发的。”
    “我怕我一旦在大明有了恋人、有了孩子,我就会同历史上那许许多多的封建帝王一样,一心只想着千秋万代、万世一系,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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