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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这种神奇,主要体现在方方面面的矛盾上面。寸金尺土、地少人多的天然格局,中英文化的激烈碰撞,高度繁荣下肉眼可见的贫富差距等等,思想、人口、经济、地理环境,无一处不在宣示着这种矛盾的存在。
但需要注意的是,矛盾不能简单的与对立直接划上等号。香江的矛盾要更为特殊,也更为复杂,许是历史遗留问题,亦或者是尺寸之地实在腾不开摆擂空间,导致这里的矛盾显现为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杂糅混合状况。
这点在建筑上体现的尤为明显,特别是油尖旺九龙城这些地方,左边是花园洋房豪宅,右边就有可能是拥有几十年楼龄的沧桑唐楼、公共屋邨。仅仅一路之隔,贫富杂居的生活状态却如此堂而皇之,实令第一次来此游玩的旅客禁不住啧啧称奇。
此时,九龙城区,启东道,一栋公共屋邨内。
所谓公共屋邨,也就是公屋、屋村,是香江房屋委员会针对密集人口的一种安置方式,差不多类似于国内的廉租房概念。这里居住着最多的中下阶层人口,同时也拥有着最本源最浓郁的市井烟火气息。
斑斓五彩的晾衣外墙,回环幽长的走廊,门户相对的格局,锈迹斑斑的铁闸,在其间四处疯跑玩闹的孩童猫狗,听着收音机的老大爷,或守望相助或彼此龌龊的街坊邻里……柴米油盐,藏在一门之后。众生百态,容于一楼之中。
如此别具一格的环境特色,是许多摄影爱好者的天堂。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里也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五楼,压了压帽檐,扫视四周后,叶忘君拎着几袋食品原料转过楼道,在走廊中段的一间屋门前停下脚步,抬手,带着节奏敲了敲门。
顿了几秒,压低嗓音,“文叔,是我,夜莲。”
话落,门开。与此同时,对门也开了道缝隙,露出一双极其警惕的眼眸,不过在看到是叶忘君后,眼眸里的丝丝杀意又迅速收敛,后者进屋后转身对上那道视线,轻轻颔首,关上房门。
窗帘拉起的缘故,屋内显得有些阴暗,但毕竟是大白天,透过帘布的光源足够照清屋内一切,两室一厅一阳台,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寻常人家布置,并没什么出奇。
屋内应该只有一人,刚才开门现在走向厨房的一道发福背影,稀疏花白头发,侧面看去眼窝深陷,是个外国老人,没回头,却是用听不出别扭口音的标准粤语埋怨道:“我在这里很安全,都说让你不要来了,还来……午饭吃了没?”
“没有,不过我带了文叔你最喜欢吃的生记卤味。”扬了扬手中袋子,叶忘君笑道,“还有其他一些蔬菜水果。”没有带肉,是因为冰箱里面有,她上次来带了许多,但蔬菜最好还是吃新鲜的。
“那就留下吧,一起吃,吃完赶紧走。”
“OK,我来做吧,你腰上的伤……”
“没事,你没有做菜的天赋啊,小时候还烧了我一间厨房,还是我来吧……”
两人对话语气很是寻常,寻常中透着亲昵,显然关系相当熟络。
这个外国老人便是夜莲的师父,代号三筒,本名叫比尔-里克曼,英国人。不过他更喜欢他自己起的中文名字,李克文,熟悉的便称呼他为文叔。
哦,顺便说一下,代号三筒,并不是说他喜欢打麻将,此三筒也非彼三筒,这里代表的是种老式三管猎枪的简称。
地下世界只是个较为笼统的泛称,实际上每个地区都有每个地区的地下小世界,而在香江这片,三筒这个代号无疑还是很有名气的,尤其是在杀手界,老牌中间人,常青树般可靠稳定,手头资源渠道众多,无论是杀手的资源,还是任务的资源,都是如此。
另外,业内据传三筒有间小酒吧,平时除了地下世界的业务之外,就以经营酒吧为生,同时也作掩饰身份之用。当然,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至于这间酒吧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叫什么名字、开在哪里,那除了和他保持稳定合作关系的几名杀手外,旁人是无从知晓的。
和杀手一样,中间人也需要掩藏身份。且因为不得不出面处理事情的关系,后者在藏匿方面要更为隐蔽,也更为艰难。不过话说回来,两者暴露的后果代价也不尽相同,杀手暴露,死路一条。中间人暴露,那一般还是会有个背叛出卖机会的。
像文叔这样还没来得及背叛,就被合作杀手出卖的,只能说运气确实有够差的……
两人动手,饭菜很快上桌,三菜一汤,外加卤味,找不到丝毫西式餐点痕迹,纯正中餐,用的也是筷子。可以说除了那张脸和那双蓝色瞳孔外,这文叔已然是个标准香江人,事实上他待在香江的时间确实要比家乡英国久得多。
饭桌上,两人都没聊眼下处境的问题,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寻常琐事。夜莲评价文叔的做菜手艺越来越好,文叔则问起她在国内的生活,习不习惯之类的,俨然一顿父女间的温馨午餐。
吃完后,叶忘君起身要收拾碗筷,文叔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随即掏出根烟来点燃,吸了口,轻咳下,伴随着吐出的淡淡烟雾,终于平静开口道:“你今天过来,是因为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忘君闻言沉默了下,轻轻点头:“阿生失联了,我上午联系他,没有回应。”
烟头微颤,“阿生?我不是早就让他离开香江了吗?”在地下世界,失联或者沉默基本就意味着凶多吉少。
叶忘君摇头:“没有,他一直在暗中追查猎命者的下落,他想帮文叔你一点忙。”所谓猎命者,便是那来自东南亚的暗杀小队代号。
“……白痴啊!哪有这么做杀手的?雇主都没有,扑街了连安家的佣金都得不到!”语气相当严厉,甚而是嘲讽的,然那双略显浑浊的蓝色眼眸却闪过一丝落寞哀伤。下一刻,偏过头去,“不用担心,阿生不知道我这里的……看你的样子,还有第二个坏消息?”
“嗯。”夜莲神色凝重起来,“这是我刚打听到的,真假未知,但我觉得可信度很高。那帮越南佬,就是这次任务的雇主,他们也在业内请了个杀手过来,请的谁我现在还没有查到,但他的目标对象很可能就是文叔你……”
很显然这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不过文叔闻言却好似有些无动于衷,轻描淡写道:“这事啊,没关系,能想到的,让他来吧。”
确实,就像伞兵天生被包围一样,杀手乃至中间人,一旦暴露,遭到任务对象报复、雇主清理,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上世纪的老牌杀手看得很开。
“那我们可不可以依此和任务对象谈判?这是雇主方不守规矩在先,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
“那个疯子是不可能接受谈判的,至于雇主方……”文叔摇头,“如果没有阿元的背叛,局面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子。所以你想错了,这事其实是我们不守规矩在先,人家有所动作很正常。”
“阿元那个叛徒!”夜莲咬牙切齿,“枉费师父你以前对他那么好,还主动……”
文叔摆手打断:“好啦,不说这些。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回到内地去,那里安全。”
“那里确实安全。”犹豫了下,叶忘君忍不住再次劝道,“师父你和我一起走吧。真的,只要回去,我有办法解决掉这些问题……”
“呵呵。”话音未落,果不其然,文叔笑着摆手打出STOP手势,拿着烟卷的手指虚空点了点,“再说就泄密了,阿莲,我教过你的,保护合作杀手是我们中间人的规矩,这同样也是在保护我们自己。”
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很显然,这位老牌中间人不觉得他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徒弟,只在内地待了段时间,就能认识个多么厉害的杀手。
那是不可能的。
他只觉得夜莲是在哄他转移,而如果能转移跑路的话,他早就做了。可惜这次的敌人不是来自香江,而是来自于外面,留在这里发挥地头蛇优势尚有一搏的机会,冒然转移,加大暴露风险不说,对方的攻击手段也只会愈加肆无忌惮,他自己死了倒没什么,但若因此连累夜莲,他显然做不到。
而叶忘君这边呢,同样很清楚转移的风险,最重要的是她不敢确保带师父回去后,某人就一定会出手帮忙解决问题,所以她的劝人态度便没法坚决肯定。
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又颓然放弃,只是道,“对方迟早会找来这里的。”
“那正好,就在这里解决,省得再东躲西藏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有!”文叔颇为自信的笑了笑,看向叶忘君,“别小瞧你的师父啊,那可是位难得善始善终的职业杀手,同时还是位历经行业几十年变迁而不倒的老牌中间人。”说完眼睛眨了眨,颇为逗趣的模样。
叶忘君嘴角抿了抿,却实在笑不出来。
她当然不会小瞧师父的手段能量,但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难以乐观得起来。香江还是太小了,小到经营数十年,她师父手里都没几个出色杀手。最出色的那个还背叛了,对,没错,就是那个叫阿元的家伙……
另外,也是因为环境的关系,香江这边的暗杀手段普遍偏于温和,某种程度上这也限制了本土杀手的眼界和格局。如此,对上那群大多出身战场、宛若野兽的东南亚暗杀小队同行,胜负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不,压根就不用想,因为早有事实摆明。她刚过来时,这边就已然和对方过了一手,结果就是她师父腰腹中枪,属下枪手损失惨重,藏在这里。
很明显,单凭他们自身是无法抵挡对方攻势的,至于请求场外救援。人脉她师父倒是不缺,毕竟混了几十年,但是……
好吧,她师父最大的人脉关系在弯弯。那里以前有个很出名的杀手集团,叫墨菲。双方虽无私交,但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曾有过无数次的业务往来,关系相当不错,邀其助拳问题不大。但可惜就在去年,墨菲首脑死在了岭江,被幽魂弄死的,当时还是她亲手接的任务……
“行了,就说这么多,你该走了。”掐灭烟头,文叔满脸郑重嘱咐道,“听我的,阿莲,出门后乘坐最早的航班回去,我这里不用你操心。事实上你这次能回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真的,阿莲,快走吧!”说至后面,这位老牌中间人嗓音已不自觉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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